新聞里一有烏魯木齊的消息，我就會給我最老的舅舅打電話。最近的一次，老舅不在電話機旁，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告訴我，他們都挺好，一大家子全住在一起，說說話、唱唱歌，就是老舅身體不如以前，也不大上得動街了。
如果對生活不滿，你會怎么做？當年我老舅的做法，就是帶上老婆孩子，遠走高飛。新疆是他能夠想到的最遠的地方，如果可以漂洋過海，他一定還會走得更遠。
在我很小的時候，老舅經常來上海。他讓我覺得烏魯木齊是個富得流油的地方，因為他的錢比我父母加起來還要多，而且出手豪爽。我8歲時特別想要一雙高幫的籃球鞋，我們管那種鞋叫“高籃”。我媽媽說你就別做夢了。但是有一天早上我醒來，床下就擺著這樣一雙鞋。為了這次奇遇，我后來還趴在床上祈禱有一雙雨鞋，結果也如愿了。我的童年并不經常發生這種生動而神奇的事情，有過的幾次，全都來自我老舅，比如我的第一輛凱迪拉克玩具車；第一次正兒八經跟大人下館子，穿著新夾襖，喝那種把午餐肉、蛋餃、豬肚、熏魚全擱在一塊的砂鍋湯。這些事讓我至今還相信，人是可以有一點夢想的，我也因此才沒有成為一個鐵石心腸的人。
從前老舅有一件動物毛皮的大衣，夏天喝酒時，他就跟工友們顯擺。最后甚至說，誰要是當場掏得出80塊錢，那件大衣就歸誰了。我不知道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數，反正那次，一個打著赤膊的家伙，真的從他臟兮兮的短褲口袋里，點出了80塊錢。那件大衣就此歸了人家，我的老舅當時臉都綠了。我真想一刀捅死自己算了，他后來就是這么跟我說的。
我有點盼他來，雖然那樣我就必須跟他擠一張床。他來了也不大出去辦事，一有空就拉我下軍棋。兩個人挨個把棋子翻開，一路火并，最后要用最小的棋子把軍旗背到對方大本營里才算贏。那種玩法我從來沒見過。他每次靜悄悄地來，回去卻不那么簡單，因為要帶上很多東西。那時從上海到烏魯木齊，好像要坐4天3夜的火車，是鐵路上最著名的“強盜車”，人多到必須翻窗才能進入車廂。但他不慌不忙，叫上鄰舍最好的幾個兄弟，當然還有我父親。凌晨3點多，我們家燈火通明，氣氛又緊張又興奮，就像是革命爆發的前夜。他們迅速地、一聲不吭地扒下兩大碗油炒飯，然后肩扛手提地出發了。我奶奶也跟在后面，假裝同去那座遙遠的城市，希望騙取照顧可以早點進站。
我從前就想做老舅那樣的人：一張臭臉，壞脾氣，浪跡天涯，一呼百應，說一不二，花錢如流水。我沒有長成那樣的人，老舅也老了。那年父親去世，我忘記第一時間給他打電話，結果他大發雷霆。后來我去賠罪，還沒說上兩句話，他竟然把電話撂了。我媽媽為此曾在電話里跟他吵了一架，吵完后她對我說，不要記恨你的老舅吧。
怎么會呢。我只是不擅長說出自己的感受。但我明白，我對童年生活的那點感激，有許多源自我的老舅。在他不太能出遠門的那幾年里，我經常想起他。最后幾次來上海，他漸漸停止了對烏魯木齊的抱怨，轉而挑剔起上海的擁擠、濕冷、人情冷漠。他跟我們的話也越來越少，表姐說他在家里就自如多了，那里他們三代同堂，人丁興旺。我在想，他終于把那座遙遠的邊城認作了故鄉。
我只是，有一點點難過，為我的老舅。他操不動棍棒了，只好坐在家里，小心翼翼地關上窗，落好門鎖，陪孩子們唱唱歌：麥穗金黃稻花香啊，風吹草低見牛羊，葡萄瓜果甜又甜，煤鐵金銀遍地藏，唻唻唻唻，唻唻唻唻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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